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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钢笔文学www.jiugangbi.com提供的《文薰的民国日常》 80-85(第14/14页)
先生在眼前,霞章岂能丢下他独自逃走?拗不过他,霞章便帮着他一起提着重得沉肩的书匣,费力地往外赶。
因为耽误,此时校舍里已经没多少人了。
天上有一艘飞机飞过,霞章抬头,刚好看清那辆飞机的腹部。
霞章不知道炸弹什么时候落下,他不想失去先生。情急之下,他先撂下手里的箱子,护着倪先生先走。等倪先生跑出去之后,在他的催促下,霞章再返回去捡刚才落下的两个大匣子。
便是这个时候炸弹落下,炸垮了霞章身边的一扇墙。
飞土和炸飞的树木残肢、砖块一块儿飞了过来。霞章因躲避及时,并没有受伤。他摇头晃到落到头上的土,牢记前段时间上轰炸安全课时学到的“墙面三角地区最安全”的知识,找了一个断壁残垣短时间躲避。
天上的飞机嗡鸣着以极快的速度飞来飞去,好似猎食的鹰。
它们需要血肉充实自己,它们用鲜血堆砌荣誉。
莫霞章抬头望天,凝视许久后,忽然生出了一股丧气。
我们的牺牲,却成了他们的表彰。
这就是战争,这就是死亡!
那么晚些时
候,我又会如何去死?
如果我该死,那么不管我跑到哪里我都该死。
如果我不该死,哪怕我是在原地站着,那我也是安全的。
莫霞章厌倦了一直躲避日本人,一直向日本人低头的感觉。此刻,这架飞机就在中国的领土上耀武扬威!缘何如此?是因为中国没有自己的飞机,便没有自己的领空权!
“如果我要死,那就让我现在去死,我绝不让日本人来侮辱我。”他这么告诉自己。
他从短墙之地钻出,随便找了一块石头,将书匣运到自己身边,坐了下来。
不到一分钟,刚才霞章的躲避之处便落下一颗炸弹。
“哈。”他几乎是笑了出来。
我果然不该死!
不,如果我要死,那我得留下一两句遗言。
他又急忙取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和手掌大的小本子,翻开两页提笔便写:
“昭时吾妻,希望你是在八十岁的时候看到这段话,因为我想让你在八十岁的时候也能看见我是如何书写着[我爱你]。我大约是活不到八十岁,但是请你相信,你八十岁的时候我也在认真爱你。”
或许,文薰就是莫霞章力量的来源。写完这段话后,他胸中的丧气莫名转成豪气。
身边落下一个炸弹,飞起的尘土差点溅入他的眼睛里。莫霞章收起纸笔,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着天空的飞机。
可真像一群蝗虫。
一群蝗虫怎么能伤得了他?
他是莫霞章,是文学家,文学批评家,是翻译家,是小说家,是作家,是烂俗的诗人,是古籍搬运者,还是朗文薰的丈夫。他是一个这么优秀的人,他怎么会默默无闻地死?
“你炸不死的我的。”莫霞章这么对着远方一个落下的炮弹说。
十来分钟后,日本人的飞机飞走了,再没有回来。
文薰又在收到通知后带着学生们往山下赶,因为担心着霞章的情况,她在一个下坡时,险些跌倒。
等到了平底,她终于见了被莫怀章拉着禁锢到一边的霞章。
她不顾自己的狼狈,直奔了过去。
“霞章!”
看到妻子,霞章一喜,甩开华章的胳膊,张开怀抱用力地抱住了她。
“昭时,昭时……”
他甚少这样叫她,如今此情此景,轻轻一唤,直让文薰落泪。
莫怀章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两个文人肉麻了。他咧了咧嘴,没好气道:“弟妹,你快好好收拾他一顿。刚才我们找到他时,发现这个呆子居然在爆炸点里干坐着,他是真的不怕炸弹落他头上。”
文薰一听,赶忙松开手抱住霞章的脸,着急道:“傻瓜,你怎么不跑呢?”
“跑也是死,不跑也是死,我相信我不会死,所以不如坐着歇会儿。”说完,莫霞章罕见的憨笑,“嘿,结果真没炸我。”
引得文薰又是泪,又是笑,最后哭笑不得地捏住他的脸颊,“下回不许你这样了!你多少想想我和孩子呀。”
霞章握住她的手,用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说:“我们都不会死的,我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完成,我们不会死的。”
与此同时,倪先生也在遭受焦先生和伏先生的严肃批评。
伏建高简直要呜呼哀哉了,“倪先生,书没了,还可以再写啊。要是砚青出了什么意外,咱们哪能还有以后?”
“你怎么敢让他帮你提箱子?”焦自白大喊道:“姓倪的,我看你是老糊涂了,就是你死了,砚青也不能死!”
倪空富低着头,接受着好友、上司的教育,同时也记住了这一句话。
日本人的这次轰炸,给学校带来了不少的损失,也让衡州多位百姓无辜遇难。
为了提高学生们的生存技能,校方开始额外组织大家躲避轰炸的训练。
就是在这样一边躲,一边学的氛围中,1937年的12月来临。
12月13日,金陵沦陷。
12月14日,潭州地区报纸全部报道此事,等消息传回潭州,已经是两日后。
文薰和霞章最先收到的是华章带来的消息。
“金陵沦陷了。”
他的表情绝不算好,甚至可以说是苍白。
他费了好些功夫,才哆嗦着开口,“宜章战死了,琼玉也殉城了。”
文薰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的感觉,此时此刻,当嘴角品尝到一丝咸意,她才感受到面颊上的那一道冰凉。
哪怕华章往日再自诩坚强,开口说出这句话时,也是哭泣的,不完整的,“日本人正在金陵进行大屠杀。”
霞章突然扑过来伸手拉住华章,他已经快脱力了,“母亲呢,我母亲呢!”
华章吸了一口气,以完全压不住的,哽咽的声音道:“不知道,不知道——日本人四面围住了金陵城,消息进不去,也出不来,没人能出来!”
莫太太只怕凶多吉少。
日本人会额外放过她吗?
不会的。
在日本人眼里,莫太太只有一个身份,那就是中国人。
文薰张着嘴,重重消息叠加,让她脑海中天旋地转,只剩下两耳嗡鸣。
她没想过,从没想过——
那个严肃的,宽容的、和气的、偏执的、温柔的、脆弱的、阴晴不定的、不讲道理、固步自封的莫太太。
文薰转头去看霞章,却见他已经双眼失焦,像是灵魂脱壳。
1938年,没有新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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