杀死那个瘦马: 7、生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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塞给哑娘。

    她说,这二两银子,我攒了一辈子,都给你。我不求你收养她,只求你将她卖到一户清白人家,无论婢子还是粗使,只要有口饭吃、有个屋住就够了。

    哑娘早已涕泪满面,宋鱼儿却攥住她的手,语气咄咄,逼她发誓:答应我,清白人家,定要是清白人家!

    哑娘坐在边上,使劲点头,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得了她的回答,宋鱼儿像被抽空半条命,闭眼缓了许久,才看向紧紧拉着她小指的宋云谣。

    她的女儿双眼红肿、神情呆滞。

    哭了太多天,那双黑眼珠已经流不出泪了,只是静静看着她,问她,“宋鱼儿,你是不是要走了?”

    宋鱼儿想了想,认真回答。

    “是,我要走了。很多很多年以后,我们才会再见面。”

    “很多年是多久?”

    “等到你头发变白、直不起腰,变成老太婆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老得像张阿婆那样吗?不能早点吗?”

    “不能。”

    “到时候你认不出我了,怎么办?”

    苦恼片刻,宋鱼儿恍然想起什么,将手伸进衣领,慢慢解下脖子上那只旧香囊,放进女儿手里。

    宋云谣低头看,香囊上绣了个模样拙劣到古怪的鱼儿。

    她盯着那鱼,忽然笑出鼻涕泡。

    “好丑啊,鱼儿。”

    宋鱼儿看着她,惨白的嘴巴一咧,也嘿嘿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哑娘看呆了,捂着嘴,竟不知该不该哭了。

    二人对着傻笑半晌,宋鱼儿身子一抽,呼吸猛然卡住,嘴角还挂着笑,皮肉却僵硬了。

    撑着最后一口气,宋鱼儿死死抓住她的手,嘴巴张合,仿佛想说什么,用力得面目狰狞、眼球凸出。

    宋云谣急忙将耳朵贴在她唇边,听着她断断续续、气若游丝的声音,干涩的眼睛里,泪一颗颗滚落。

    她说,别哭,娘要去的是好地方。

    嗓子眼里挤出最后一个字,宋鱼儿断了气。

    几日后,哑娘帮她寻了个山头,埋葬了宋鱼儿。

    宋云谣在坟头坐了一下午,没有哭,只是心里不停想,宋鱼儿究竟是谁?

    她怎么生下的自己?她有家吗?她的娘在哪儿?

    山风呜咽而过,没有带来答案。

    翌日清晨,哑娘的男人带她进了城。

    青田县的牙行小院里人满为患,男男女女都蹲在地上,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。牙人行走其间,看两眼,分个甲乙丙等,交钱画押,便定了他们的去处。

    轮到她了,男人有意将她说小了两岁,她长得瘦小,看着倒也不奇怪。牙婆虽眼尖,却只似笑非笑看男人一眼,并未戳穿。

    牙婆身边还站了个婆子,头上簪花、浓妆艳抹,尖尖的长甲掐住她的下巴,又掀起她的衣袖、裤腿仔细打量,活像肉市的老板挑活猪崽子。

    半晌,那婆子直起腰,朝男人比个了数。

    男人喜不自胜,同她攀谈起来,宋云谣懵懵懂懂,只听懂了“念书学字”三个字。

    她忽然想起宋鱼儿捧着书的模样。

    不知哪来的冲动,宋云谣扯了扯男人的衣角,小声说,我愿意去,我想念书,让我去吧。

    八两银子换一纸契书,她将自己卖给了那位簪花的苏婆子。

    第二日,苏婆子将一伙丫头赶上船,要送她们去杭州。

    刚上船,胆大的丫头问起杭州是什么地方。

    苏婆子斜倚栏杆,神情懒散,抬起长甲摸摸鬓角,张口绣幄香衾、金银珠翠,闭口才子佳人、风月靡靡,将杭州说得天上有、地下无。

    她们一群土丫头,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瓯江河对岸,一个个都听痴了。

    就算听不大懂苏婆子的话,她们心底也明白,杭州,是顶顶好的地方,绝不是一个青田县可比拟的。

    而她忍不住想,宋鱼儿去的“好地方”,比起杭州又如何?

    杭州,算是好地方吗?

    船动了,她望着逐渐远去的青田县,心跳砰砰。

    可远处江岸上忽地冲上来一道人影,竟是哑娘。她跪在岸边无声哭叫,拼命向她比划手势,让她回来。

    宋云谣冲到船边,朝哑娘挥手,高声喊:

    哑娘,别哭啦!我去的可是好地方!

    背后传来牙婆的笑声,宋云谣也笑起来。

    她想,有饭吃、有衣穿、有书读,怎么不是好日子呢?

    笑着笑着,江上渐渐升起浓雾,身旁寂静下来。瑟瑟江风吹过,她打了个寒颤。

    【宋云谣。】

    她听见有谁在喊自己,转身,船上的船夫、牙婆、丫头们都已消失不见,只剩她一人。

    【宋云谣,你真蠢。】

    那声音冰冷讥诮,还有几分熟悉。

    【蠢货蠢货蠢货蠢货……】

    骂声在她耳畔不断回响,她心中惶惶,四处张望,却看见迷雾中,另一个自己踏浪而来。

    “她”面容扭曲、满目怨憎,死死盯着自己,口中的咒骂愈发尖利,恨不能生啖其肉。

    宋云谣终于慌了神,转身就要逃跑,却被“她”拽住头发,狠狠拖进水中!

    【——宋云谣,你怎么不去死!】

    落水的一刹那,无数碎片涌入大脑,宋云谣猛然从回忆中抽身。

    她终于记起,此行之地,等待她的并非有饭吃、有衣穿、有书读的好日子,而她也早已不是青田县暗娼的女儿。

    她是翠莺阁里学艺的丫头,是江南商贾八千两买回家的瘦马,是背了两条人命的逃犯。

    冰凉彻骨的江水将她包裹,她怔怔望着桐江的粼粼水波,现实与虚幻交织浮现,时间的尺度都变得缥缈。

    恍惚间,她竟想不起自己为何在此,又为何落得个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。

    她明明应当在青田县,从狭窄破旧、乌蓬漏雨的舴艋舟上醒来,清晨跳进瓯江微凉的江水中,寻摸两条比手臂还长的大鱼,去集市换一本旧书、半袋谷糠,哄宋鱼儿高兴。

    又或是在杭州城,剪子巷深处的翠莺阁里,从生涩嘲哳的丝弦课上分神片刻,不去听妈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鬼话,嗅着西湖外飘来的脂粉香风,盘算何时叫上素梅,一同去院里摘石榴。

    可那些日子,那些苦药汁里寻糖吃一般的日子,早已离她远去了。

    濒死之际,她又看见素梅的脸。

    素梅神情冷淡,一如从前在翠莺阁里的模样。

    【窈儿,苦吗?】素梅问。

    苦啊。

    她无声回答。

    【当真苦吗?】

    她不想再回应,可闭上眼,素梅的声音又出现在脑中。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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